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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祖正教授的难得一笑

1999-07-21 来源:中华读书报 □金克木 我有话说

 “文革”末,我去北大图书馆,到编目室闲看,见到地上堆着许多外文书,捡起一看,都是日本印的英国文学书,老古董,想到这必是新故的徐祖正教授赠图书馆的遗书。随后翻看几本,不料有一本书里夹着一张纸。一望那写得满满的毛笔字就知道是周作人的手迹,不免匆匆偷阅一遍。开头是“耀辰兄”,末尾是“弟作人”,中间是借书。周作人早年译过日本的《狂言十番》,这信正是借《狂言》,还说到一些作者和版本,可惜我茫然没记住。我看信后既不敢“私下腰包”,也不敢告诉编目的朋友,恐怕一声张就会遭到销没,甚至于抄检书籍,影响到徐氏赠书的命运。于是悄悄夹回去,不露痕迹。现在不知埋葬在何处等待“有朝一日”发掘出来供人考证了。

我与徐先生忝为同事,却一直很少接触。我少年时就知道他的小说《兰生兄弟日记》,以为是写姐妹弟的事。后来见到,也没看懂,未留印象。他来北大没多久就划了右派。他自己不承认。“文革”末期,我从江西乡间回来,不再是“五七战士”,搬在他住的宿舍园子里,才在清晨园外散步时见到他。有一次,我对他提到三十年代初在北京教英文的几位中外男女人士,他都熟悉。当年那些人在我的青年眼光和他的同辈眼光中都各有不同趣味。我一提到,彼此所知的人和事一样而所见所感不同,四顾无人,不禁两人同时哈哈大笑。那一笑,对我是久别,对徐先生是稀客。很可能认识徐先生的人都不会相信,那个一向面无表情的老人怎么会笑得那么开心。但我敢对天盟誓,这是真的。他的嘴咧得很大,声音很响。当然只有一次,而且他也没有失去绅士体统。

辛亥革命时,即我出生前一年,投笔从戎的少年,我认识的有两位,一是许德珩先生。一是徐祖正先生。徐家还收藏着退伍时的证书。“文革”初抄了出来,作为参加反动军队的证据。徐先生对我谈起,不懂对清朝皇帝造反怎么有罪?不是“造反有理”吗?他退伍后去了日本,学的英国文学。回国后起先教的也是英国文学。听说有一次他请周作人代课,周因为自己的英文发音是日本式的,竟上了一堂英文课而一个英文字不讲,书让学生念,他口头翻译,又提问题让学生讲,他修正补充。学生说英文,他说中文。这是上过这堂课的学生对我说的。当时我们不由得又好笑,又佩服。

徐先生终身未娶,他的妹妹也终身未嫁。两人“相依为命”,去世也相差不久,妹先兄后。两人都是基督徒,很虔诚,在心里。徐先生个子很矮,皮鞋是特制的高底,手里经常拿着一根西式手杖。我一见他就恍惚遇上了没胡子的夏目漱石。“文革”时剥夺了他的皮鞋和手杖。他在“勒令”之下无可奈何,不能西装革履持手杖打扫厕所。到“文革”末散步时恢复了旧装,只除去西服领带。听说抗战结束时他走在王府井大街上被路人当作日本遭到辱骂,不知挨打了没有。徐氏藏书还在书库,书主人及其好友也在旧书中安息了。不要扰乱他们罢。

(选自《百年投影》,金克木著,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出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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